在楚清楠钟情于太子顾烨华的第十年,东宫传出消息,顾烨华定下了太傅家的千金,白婉婉,为太子妃。
下聘那日,京城红绸十里,锣鼓喧天。
而楚清楠,在离京千里之外的贫瘠边塞,嫁给了别人。
……
再次踏入京城厚重的城门时,楚清楠有些恍惚。
车轮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沉闷的“咯噔”声,像压在她心上。
一个月前,她离京时还是皇室养在深宫的郡主,再回来,却已是镇国侯周明霁的新婚妻子。
楚清楠掀开车帘,指尖冰冷。
街道没变,茶楼酒肆依旧人声鼎沸,只是那些飘进车厢里的闲言碎语,每个字都像针,细细密密地扎着她的心。
“听说了吗?半月前太子去白府下聘,那聘礼的队伍,浩浩荡荡从城南一直排到了城北!”
“可不是!听说太子爷为了娶白姑娘,在陛下面前跪了两天两夜,这才求来了赐婚的圣旨。啧啧,当真是情深似海,有情人终成眷属。”
议论声中,楚清楠缓缓垂下眼帘,遮住了眸子里那抹怎么也掩不住的嘲讽。
真是天底下最巧的巧合。
半个月前,顾烨华在京城求娶他的意中人,风光无限。
而她,也在同一天,依照一纸早已泛黄的婚约,成了别人的妻子。
那股熟悉的苦涩,从舌根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。
太子顾烨华,这个名字,她曾放在心尖上,悄悄描摹了十年。
十年前,父兄叔伯,楚家满门男丁尽数战死边关,母亲悲恸之下,一身素衣,随父殉情。
一夜之间,曾经显赫的将军府轰然倒塌,只剩下她一个七岁的孤女。
皇帝感念楚家忠烈,将她接入宫中亲自抚养,册为清楠郡主。
入宫第一天,她穿着不合身的宫装,站在空旷的殿宇里,像一只被世界抛弃的雏鸟。
然后,她见到了顾烨华。
那时大她五岁的太子,声音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,却一字一句,无比坚定:“清楠,别怕,孤会一直陪着你。”
他没有骗她。他对她极好,日日伴她左右,怕她在深宫孤寂,亲自教她读书写字,陪她放风筝,看星星。
这一陪,就是十年。
十年,足以让一颗种子在心底生根、发芽,长成参天大树。
及笄礼上,鼓足了毕生的勇气,楚清楠终于寻了个机会,将顾烨华引到无人的月下。
她递上那个绣了三个月的鸳鸯香囊,手心全是汗,眼里却亮得像盛着星辰:“太子哥哥,我心悦你。”
可顾烨华只是接过,看也未看,便随手丢进了身旁的烛火里。
火苗“呼”地一下窜起,吞没了精致的丝线和她所有的期盼。
他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,嗓音比冬日的寒冰还要冷:“楚清楠,孤不喜欢你。”
他拒绝得那样干脆,那样明白。
可十年的爱意,又岂是说散就能散的?
她想,或许是时间还不够久,只要她陪在他身边,再久一点,久到他习惯了,他或许……就会喜欢上自己呢?
这个天真的念头,在七夕那天,被击得粉碎。
她满心欢喜地捧着亲手做的巧果去了东宫,却在假山后的合欢树下,看见顾烨华将白婉婉紧紧压在树干上,唇齿交缠,难舍难分。
那一刻,她才终于明白,他说的都是真的。
他真的,一点都不喜欢自己。
她那场延续十年的单恋,终究,只是一场无人知晓的黄粱一梦。
“吁——”
马车停下,一道清朗又带着威严的嗓音打断了楚清楠的回忆。
“前方宣武门,车马禁行。车上是何人?”
这声音太熟悉了,熟悉到让楚清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
她深吸一口气,掀开车帘。
顾烨华一身太子常服,身姿挺拔如松,俊逸清隽的脸庞就在眼前。
楚清楠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,指节泛白,轻声开口:“太子殿下,是我。”
顾烨华看见她,也是一愣,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凤眸里闪过一丝惊讶。这大概是第一次,他从楚清楠口中听见“太子殿下”这个生疏的称呼。
但他很快便神色如常,语气随意得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。
“这几天你去哪儿了?孤在宫中都没瞧见你。”
这几天?
楚清楠在心里无声地笑了。她离京,已经快两个月了。
原来,他竟将她忽视得如此彻底。
她什么也没说,只是更深地垂下头,轻声道:“出去走了走。”
“嗯。”顾烨华点了点头,像是完全没在意她的去向,话锋一转,“对了,孤记得你有一株一尺高的血珊瑚。”
楚清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。
只见顾烨华一向冷淡的神情,竟染上了一丝温柔。
“花灯节快到了,孤打算亲自给婉婉做一套头面,想拿东西跟你换那株血珊瑚。”
心口,像是被针尖轻轻刺了一下,不深,却带着尖锐的疼。
那株血珊瑚,是她及笄时,他送的生辰礼。
他当时说:“此物珍贵,鲜红如血,正配你。清楠,只有你才配得上这样的颜色。”
可现在,他却要她亲手将这份“独一无二”,转送给另一个女子。
她的沉默,似乎惹恼了他。
顾烨华的脸色和语气,瞬间都冷了下去。
“楚清楠,你难道还存着那些不该有的心思?”
那点疼,瞬间变成了尖锐的刺痛。
楚清楠收紧了手,缓缓走下马车,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,一个安全又疏离的距离。
“太子殿下误会了。血珊瑚本就是您的东西,您什么时候方便,只管派人来取便是。”
从她点头答应那门婚事开始,她和顾烨华之间,就再无可能了。
十年情意,哪怕痛如剥皮抽骨,也该放下了。
第2章
楚清楠收回目光,行了个礼,准备就此离开。
正要转身时,前方传来一道温柔清亮的声音,如春日的黄莺啼鸣。
“太子殿下。”
楚清楠的脚步停了下来。
她下意识抬头望去,只见一袭鹅黄色长裙的白婉婉,正端着食盒,款款走来。
白婉婉也瞧见了她,目光在她身上轻轻扫过,便恭敬地俯身行礼:“臣女白婉婉,参见郡主。”
楚清楠刚想开口说“不必多礼”,顾烨华却已快步上前,伸手扶起白婉婉,动作熟稔而亲热。
“你是孤选定的太子妃,除却父皇母后,无需向旁人行礼。”
白婉婉抬眸望他,嫣然一笑,眼中柔情流转。
“殿下,臣女尚未与您完婚,这礼节,不可荒废。”
顾烨华眼中的宠爱几乎要流淌出来,语气也温柔得过分:“孤愿意赐予你这份特权。”
望着白婉婉脸上那幸福又羞涩的笑容,楚清楠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。
那种熟悉的苦涩,又一次在心底蔓延开来。
类似的话语,他也曾对她说过。
“清楠,在孤这里,你永远拥有随心所欲的权利。”
然而原来,“永远”的时限,仅仅只有十年。
原来爱与不爱,竟能如此清晰,连旁人都能一眼察觉。
楚清楠正打算找个理由离开这令人难受的场面,忽然,不远处传来一个尖锐的嗓音。
“清楠郡主,陛下召见。”
养心殿内,龙涎香的气息清冷庄重。
皇帝搁下手中的朱笔,望着殿下行那个异常安静的身影,轻声开口。
“清楠,太子选定太子妃的事,你已经听说了吧?”
楚清楠低垂着眼睛,声音很轻:“回京途中,从百姓口中听闻了一些。”
皇帝沉默了许久,才用手指轻点了点桌上的一份奏章。
“刚刚承袭爵位的镇国侯周明霁递了奏折,说你……与他在边关已经成婚。”
“清楠,朕待你如亲生女儿。你若只是为了与太子赌气,一时冲动……朕,可以下旨为你解除这桩婚约。”
那温和又带着关切的话语,像一只温暖的手,轻轻触动了楚清楠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。
她鼻尖一酸,俯下身去,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。
“臣女……确实曾经倾心太子。但感情这件事,勉强不来。臣女是自愿嫁给镇国侯的,并非一时冲动。”
养心殿中沉寂了许久,久到楚清楠觉得自己的膝盖都开始发麻。
终于,头顶传来皇帝的一声叹息:“朕明白了。你母后常常念叨你,去看看她吧。”
“臣女告退。”楚清楠低声回应,缓缓退了出去。
从养心殿到坤宁宫,那条长长的宫道,她走了整整十年。
等走到坤宁宫外时,楚清楠已经调整好了情绪,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。
只是,当她看见殿内正与皇后说笑的顾烨华和白婉婉时,她那颗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心,又乱了。
皇后一见她,便笑着朝她招手,满面慈祥:“清楠来了,快,快来尝尝婉婉亲手做的芙蓉糕。”
楚清楠依言走过去,拿起一块精致小巧的糕点送入口中。
糕点很甜,很软,但她却尝不出丝毫味道,只觉得喉咙发苦。
但面对顾烨华那双带着审视的目光,她还是挤出一丝笑意:“白姑娘手艺真好,太子殿下以后有福了。”
顾烨华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,他总觉得今日的楚清楠,对他恭敬得有些异常。
但他没有多想,只是随口应道:“自然。”
楚清楠走到一旁的小凳上坐下,听着他们三人其乐融融地交谈,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。
可没过多久,小腹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,她下意识地捂住腹部,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就在这时,白婉婉的声音响起。
“臣女早就听闻郡主画技高超,名冠京城。后天便是臣女的生辰,不知能否请郡主为我和太子绘制一幅合像,赠予臣女,作为生辰礼物?”
楚清楠勉强抬头,苍白的脸色让顾烨华的眉心再次微蹙,但他很快便移开了目光,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负担。
“清楠,婉婉日后便是你的皇嫂。她既然提了请求,你便为她画一幅。”
他用一种理所当然、不容置疑的语气,下达了命令。
楚清楠听着那冷漠的吩咐,无力地闭了闭眼。
顾烨华,他可真是狠心。
他明明知道她喜欢他,却还要她亲手画出他与心上人情意绵绵的模样。
这世上,还有比这更残酷的惩罚吗?
心中一片酸涩,她正想勉强开口答应。
可腹中的剧痛突然加剧,如同千万根钢针在体内翻搅。
她再也支撑不住,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,眼前一黑,彻底昏了过去。
……
再次醒来时,耳边传来顾烨华冰冷中带着怒意的声音。
“什么食物相克中毒?孤看她分明就是装的!借着这个借口,好陷害婉婉!”
楚清楠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,视线朦胧,正好望见顾烨华愤怒的侧脸。
他正对着瑟瑟发抖的太医大发雷霆。
顾烨华自出生起便是皇位继承人,尊贵、稳重,喜怒不露于色仿佛已融入他的骨髓。
楚清楠与他相识已有十年,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。
而此刻的反常表现,只因不愿让她,他心上的人,受到丝毫的委屈与责怪吗?
明明小腹的剧痛已经减轻了许多,可楚清楠却感到自己的心,开始一阵阵地隐隐作痛,比刚才更加难以承受。
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,低哑地开口:“太子殿下……”
听到她的声音,顾烨华立刻转身,几步走到床边。
不等楚清楠再说什么,他冰冷的责问已如暴雨般倾泻而下。
“你明明知道你不能接触夹竹桃花粉,为何还要吃下那块点心?你可知道,婉婉因为这件事,愧疚地把自己关在房中,已经哭了整整一个时辰!”
她痛到昏迷,命悬一线。
却原来,还不及白婉婉的一滴泪来得重要。
楚清楠望着顾烨华眼中满是冷厉与责备的神情,突然之间,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她支撑着身体,缓缓坐起身,声音沙哑却平静。
“太子殿下请放心,臣女稍后会亲自向陛下和娘娘说明,这件事……与白姑娘无关。”
顾烨华眉头依旧紧蹙,冷冷地扫了她一眼。
“你最好说到做到。”
话音刚落,他甩袖离去,毫不留情,背影决然。
楚清楠凝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,直到那抹明黄色消失在殿门外。
她忽然露出一丝苦笑,仿佛……这十年来,她始终都是这样,目送着他的背影。
尤其是在她笨拙地表达心意之后,他更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,连一眼都不愿多看。
楚清楠缓缓闭上眼,强迫自己不再回想那些无果的过往。
在寝殿休养了两天,楚清楠能够下床行走后,便前往坤宁宫。
她踏入大殿时,皇后正倚在软榻上闭目小憩,眉宇间透着一丝疲惫。
楚清楠放轻脚步走上前,轻声唤道:“母后。”
皇后睁开眼睛,看见她,脸上立刻浮现心疼的神情,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。
身子好转些了吗?看你的嘴唇,还是一点红润都没有。不多休养几日,这般急着过来,可是有什么急事?
楚清楠像儿时那般,在她软榻前的小凳上坐定,努力扬起一抹轻松的笑意。
“都怪清楠贪嘴,上次白姑娘做的点心那般美味,我竟一时大意,忘了里面含有我不能碰的夹竹桃……”
“清楠。”皇后忽然打断她,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眸意味深长地望着她,“是烨怀让你这么说的?”
楚清楠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,她低下眼帘。
“与太子无关。只是臣女不愿因自己的疏忽,让无辜之人替我受罚。”
皇后握住她的手,轻轻拍了拍,温声道:“本宫明白了。对了,陛下说,你已经……与那位镇国侯成亲了?”
楚清楠垂下眼睫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,她轻轻颔首。
皇后注视着她,眼神复杂,最终化作一声轻叹,笑着拍了拍她的手。
“也好。你且稍等,去母后的内库亲自选一选。母后将你抚养长大,也该为你准备一份最体面的嫁妆。”
感受着皇后掌心传来、如同慈母般的温暖,楚清楠的鼻尖忍不住泛酸。
曾几何时,她还天真地幻想着,等将来顾烨华接纳了她,她一定要像亲生女儿一般,好好孝敬陛下与母后。
可如今,一切都成了泡影,碎成虚无。
就在这时,殿外突然传来顾烨华的声音。
“母后,您要为谁准备嫁妆?”
楚清楠连忙吸了吸鼻子,将涌至眼眶的泪意强压回去,起身退到一旁。
顾烨华快步走入殿内,见楚清楠也在,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。
皇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,端起茶盏。
“国事繁忙,太子今日怎有空来我这坤宁宫?”
顾烨华也不隐瞒,直言道出目的。
“儿臣想请母后帮忙,在京中挑选几位家世与品行俱佳的闺秀,在儿臣完婚那日,协助婉婉操办婚礼事宜。”
楚清楠心中顿时明白。京城有此习俗,待嫁女子可邀请闺中好友或德高望重的夫人小姐协助操办婚礼,称为“铺床添箱”,邀请之人身份越高贵,便象征着这段姻缘越圆满吉祥。
从前,顾烨华对这些礼节向来嗤之以鼻,认为不过是无谓的形式。
可为了白婉婉,他竟放下所有成见与自尊,只为求一个尽善尽美,一个好兆头。
如果这都不算爱,那什么才算?
楚清楠攥紧藏在袖中的手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她却感觉不到疼痛。
她忽然上前一步,朝顾烨华行了一礼。
“太子殿下,臣女……可以吗?”
顾烨华那双深邃的凤目落在她身上,眸中带着几分探究,几分思索。
若论家世,楚家是武将世家;若论身份,她是陛下与皇后亲自抚养长大的郡主。放眼整个京城,也找不出比她更合适的人选。
他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,但仍带着一丝疑虑问了一句:“你当真心甘情愿?”
楚清楠迎上他质疑的目光,神色平静如一潭死水。
“是。”
就当是……回报他护佑她在深宫安然成长这十年的情分吧。
恩情还清了,彼此无欠,她才能走得毫无牵挂。
听见她这般干脆利落的回应,顾烨华的目光不由得微微一沉。
明明这是他最期待的答案,然而望着楚清楠这副垂眸敛目、恭敬疏离的样子,他心中却莫名生出几分不适,仿佛有什么东西横亘在胸口。
最终,他还是轻轻点头:“这样最好。那剩下的人选,就不劳烦母后费心了。”
他自顾自地在皇后身旁坐下,见楚清楠仍静静站在一旁,沉默不语,宛如一个毫无情绪的傀儡,忽然又开口说道。
“清楠,稍后一些时候,孤会带婉婉去你的清楠殿。明日是她的生辰,那幅合像,必须在今日完成。”
“啪”的一声,皇后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,凤目中怒意隐现。
“顾烨华!清楠的身体还未痊愈!”
顾烨华却连眼睑都未抬起,语气冷淡。
“不过是画一幅画像,不会耗费多少精力。”
“你!”
楚清楠望着这对峙的母子,一点点压下心底翻腾的酸楚,低声开口,打破了僵局。
“既然太子殿下有命,清楠自当遵从。”
顾烨华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,起身向皇后告辞。楚清楠也默默行礼,紧随其后。
她走在他身后,穿过那条漫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宫道,一如过往无数个日夜。
只是从前,他们总是并肩而行,他会特意放慢脚步等她。
如今,却是一前一后,相隔三步之远,界限清晰,再难跨越。
直到行至宣武门,顾烨华才停住脚步,转身面向她。
“孤去接婉婉入宫,你也尽快回去准备画具。”
楚清楠动了动嘴唇,似欲言又止,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标准的屈膝礼。
“臣女告退。”
不过半个时辰,顾烨华便带着白婉婉,再次出现在楚清楠的殿门外。
他甚至抽空回府换了衣裳,一身碧绿青松纹的常服,与白婉婉那袭水色长裙站在一起,宛如璧人,相得益彰。
顾烨华自然地牵起白婉婉的手,引她坐在楚清楠殿外那棵老槐树下的石凳上,十指相扣,姿态亲密。
他望着不远处已铺好宣纸、却有些出神的楚清楠,淡淡开口,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。
“可以开始作画了。”
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洒落下来,斑驳的光影刺得楚清楠眼睛有些发酸。
她用力眨了眨眼,将眼角泛起的酸涩逼回,提起画笔。
随着笔尖在宣纸上滑动,纸上的人影愈发清晰,愈发鲜活。
而那些她有意封存的回忆,也如溃坝的洪水,奔涌而出。
她十二岁那年,顾烨华开始涉足国政,忙得不可开交,却仍坚持每天抽出一个时辰陪她对弈。
她十四岁那年,顾烨华的太子之位逐渐稳固,从东宫送来的珍宝奇物,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清楠殿。
她十六岁那年,在及笄礼的夜晚,他与她并肩坐在高高的观星台上,仰望划过天际的流星,他紧握着她的手,语气坚定地说:“清楠,孤定会用尽一生,守护你。”
……
件件往事,犹在耳畔,此刻却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刃,一点点割裂她的心。
她望着画布上已然成形、相依相偎的两人,只觉笔尖蘸的不是墨水,而是从她心底涌出的鲜血。
不知过了多久,当她画下最后一笔时,整个人仿佛都被抽空了力气。
顾烨华早已按捺不住地走上前,拿起那幅画,眼中的惊艳与满意毫不掩饰。
“清楠,这是孤见过你画得最好的一幅画,孤……非常满意。”
他明明是爱不释手地捧着那幅画,可楚清楠却比谁都清楚,这份喜悦,是因为画中之人,是他与他心爱的女子。
他的满意,他的欢喜,与她楚清楠,毫无关联。
楚清楠深深地低下头,竭力压制眼中翻腾的泪水,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。
“太子殿下喜欢,是臣女的荣幸。”
“臣女以此画,恭祝太子殿下与未来太子妃,情深意笃,白头偕老。”
顾烨华握着画的手微微一顿,随即抬眼看向楚清楠,那双冷淡的黑眸中,难得浮现一丝认真。
“称太子妃太过疏远了。往后,你便随孤一同,唤她‘婉婉’,或是……‘皇嫂’吧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说道:“清楠,你要明白,无论何时,孤永远是你的兄长。”
兄长。
两个简简单单的字,不过十个笔画,却如一道天堑,将他们之间那模糊不清的十年时光,彻底划清界限。
楚清楠望着不知何时已走到顾烨华身旁,与他并肩而立的白婉婉,木然地点了点头。
“好,我明白了。”
白婉婉看着她,温柔一笑,声音柔和。
“明日是我的生辰,还望郡主务必前来赴宴。府中邀请了不少青年才俊、世家公子,郡主正好也可以看看,是否有人与你投缘。”
楚清楠向来不喜这种喧闹场合,正欲开口推辞,便听见顾烨华一声轻笑。
“婉婉,她都还没唤你一声‘皇嫂’呢,你就开始为她张罗婚事了?”
白婉婉娇嗔地看了他一眼,却未反驳。
顾烨华转过头,看向始终沉默的楚清楠,沉吟片刻,竟真的开口了。
“不过婉婉说得有理,你也确实该为自己考虑婚事了。明日你就去白府看看,若有中意之人,告诉孤,孤亲自为你赐婚。”
他这句话,如同一道霹雳,在楚清楠耳畔炸裂,震得她头脑中一阵嗡鸣。
但很快,楚清楠便恢复了清醒。
她望着顾烨华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,缓缓地,摇了摇头。
“感谢太子殿下厚爱,但……不必了。”
毕竟,她已经是镇国侯周明霁正式迎娶的妻子。
再在京城挑选他人,实在不合时宜,更是对周明霁的不敬。
顾烨华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。
他凝视着她,似乎想从她平静的面容中看出些什么,但最终什么也没说,带着白婉婉,转身离去。
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,一直陪伴在楚清楠身旁的侍女青芝,才小声地开口,语气中带着疑惑。
“郡主,您为何不告诉太子殿下,您已经成婚的事实?”
楚清楠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,嘴角扬起一抹近乎冷酷的笑意。
“这件事,等到他大婚那天再告诉他,不是更好吗?”
顾烨华是未来的储君,是注定要执掌天下的那个人。
无论她送上多么珍贵的礼物作为贺礼,在他看来,也都显得寻常,毫无意义。
唯有“她此生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”这个消息,想必,才是他最愿意接受的、最满意的贺礼。
楚清楠收回目光,声音轻柔得如同一阵微风。
“进来吧,帮我整理一下行李。”
距离周明霁回京述职的日子,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了。算上往返的行程时间,她最多,还能在这京城,停留二十天。
有些事情,是时候提前准备了。
回到寝殿门口,楚清楠站在门前,环顾着这间她居住了十年的房间。
梳妆台上,陈列着琳琅满目的首饰珠宝,除了皇帝和皇后的赏赐,其余大部分,都是顾烨华所赠。
窗边那张紫檀木书案,是某年她生辰时,顾烨华亲手为她打造的。
就连她床帐上悬挂的流苏下,也缀着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,是他从南海寻来,说是能助她夜间安眠。
顾烨华曾那样强势又主动地,让她的世界里,处处留下他的痕迹。
可最终,也是他,亲手将她推开,说不要她了。
楚清楠无声地笑了笑,叫住了正准备将那些贵重首饰收拾起来的青芝。
“那些别动。只拿几件御寒的厚衣,和几件平时常穿的素雅衣裳就好。其余的,一件都不用带。”
青芝愣了一下,随即笑着点头:“郡主说得是。等我们到了边关,这些东西,镇国侯一定会为您重新准备更好的。”
楚清楠没有回应,任由青芝去整理行李。
夜色很快便深沉下来。
楚清楠坐在床沿,借着烛光看书,却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。
忽然,窗外传来“叩叩”两声轻响。
她猛然抬头望过去,只见窗户被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手从外推开,一个修长的身影翻了进来。
是顾烨华!
楚清楠望着步步逼近的顾烨华,心跳剧烈加速,她惊慌地从床沿站起,呆呆开口:“太子殿下……”
话还未说完,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。
顾烨华身形一晃,整个人便朝她的方向压下,两人一同倒在柔软的床铺上。
昏暗的床帐内,空间逼仄,气息交错。
顾烨华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颈侧,带着成熟男子特有的、强势而野性的气息,他下意识地抬手,扣住了她的下巴。
就在他那张俊朗的面容不断靠近的刹那,楚清楠用尽全力,将他猛然推开,竭力压低声音,带着一丝颤抖。
“顾烨华!”
这一声怒斥,似乎让被酒精模糊意识的顾烨华恢复了些许理智。
他下意识地坐直身体,正对上楚清楠眼中满是惊恐与无助的神情。
他自己脸色也变了,那双好看的凤目里,第一次浮现出失控的怒火与慌乱。
“楚清楠!你对孤做了什么?为何孤会出现在这里?”
楚清楠没有忽略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厌恶与抗拒。
她沉默了一会儿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整理了下身上单薄且凌乱的内衣。
“现在正是宫中禁军换岗的时间,太子殿下可以从正门离开。等您回宫酒醒之后,大概……就会记起来了。”
顾烨华的目光落在她凌乱的衣领和白皙的颈项上,仿佛被什么灼热的东西烫到,立刻移开视线。
他紧抿薄唇,一言不发,径直起身拉开房门,大步走了出去。
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,楚清楠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瘫倒在床榻上。
只是这一夜,她注定无法入眠。
次日清晨,楚清楠正坐在镜前梳洗,便听见门外传来宦官尖细的声音。
“太子殿下口谕,请郡主即刻携血珊瑚,前往白府,为白小姐贺寿。”
青芝为她梳头的手停了下来,轻声问道:“郡主,您……要去吗?”
楚清楠望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、眼下泛青的自己,忽然,轻轻地笑了。
“他是君,我是臣,君有命,臣岂能不去?”
从前是她看不清,拎不清。
从今往后,她会谨守君臣之礼,再不越界半步。
楚清楠走下马车的时候,白府门前已经宾客如云,八个衣着讲究的仆役正笑容满面地迎接来往的客人。
而象征太子身份的那辆华丽马车,由四匹骏马拉着,就停在最显眼的地方。
楚清楠刚站定,耳边便传来不少宾客的低声议论。
“这白家真是福气!家里官位最高的,也不过是个四品太傅,如今出了个准太子妃,今后的前途,自然是不用愁了。”
“何止啊!听说太子殿下昨晚在望江楼设宴,当众向众多世家子弟宣布,他此生只认白婉婉这一位太子妃,谁也取代不了。”
楚清楠听着这些羡慕的话语,脸上毫无波澜,提起裙摆,迈步朝府内走去。
刚转过一道雕花走廊,便迎面碰上了顾烨华。
两人目光交汇,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。
楚清楠率先侧身,低下头,恭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。
“臣女拜见太子殿下。”
顾烨华看着她,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那荒诞的一幕,眉头微微皱起,语气也冷了几分。
“嗯。”
“婉婉在后院水榭那边,你自己过去吧。”
说完,他便径直从她身边走过,脚步未曾停顿,仿佛她只是个不值得他多看一眼的人。
楚清楠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的疏远与抗拒。
心口,仍忍不住泛起一阵细微的酸涩。
但只是一瞬间,她便收敛了所有情绪,调整好神色,朝后院水榭的方向走去。
因自小生活在宫中,楚清楠与京城中的这些贵女并不熟悉,也谈不上有什么深交。
她寻了个最偏僻的位置安静坐下,看着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白婉婉,心中竟出奇地平静。
可偏偏,那边不知说了什么,白婉婉竟然亲自端着酒杯,朝她这边走来。
“郡主来了,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?是臣女招待不周了。不如,臣女带您一起过去,和姐妹们聊聊天?”
楚清楠本想婉拒,脑海中却突然闪过顾烨华在坤宁宫说的那句“皇嫂”。
她放下手中的茶盏,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
等楚清楠再次在人群中坐下,一个穿着艳丽的女子立刻凑过来,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。
“你就是那个全家丧命,换来一身荣华的清楠郡主?”
楚清楠转过头,在脑海中努力搜索,却想不起自己何时见过这个人。
她还未开口,那人便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、带着毒意的声音继续说道:
“用一门忠烈的性命,换来自己下半生的富贵,这笔交易,可真是划算极了。”
轰!
楚清楠的脑海瞬间轰鸣,仿佛被重锤猛击。
心脏像是被人用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刺入,来回搅动。
她的脸色瞬间苍白,那双一向平静如水的眼睛里,猛然迸发出凌厉的寒光。
她毫不犹豫地抬起手,使出全身力气,狠狠甩了那女子一记耳光。
“放肆!”
清脆的耳光声让整个水榭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里。
白婉婉脸色一变,慌忙起身,快步走到楚清楠面前,“扑通”一声,重重跪下。
“郡主请息怒!这是臣女的好友林芷,她一向口无遮拦,若有冒犯郡主之处,臣女愿一力承担所有惩罚!”
楚清楠冷冷地看着她,沉默不语。
白婉婉见状,竟真的对着坚硬的地面重重磕头。
“郡主要杀要剐,臣女都认!只求郡主饶过林芷这一次!”
楚清楠抿紧嘴唇,正要开口。
这时,顾烨华冰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,带着滔天怒意。
“楚清楠!今天是婉婉的生日,你又在这里闹什么?”
楚清楠缓缓抬头,看见他快步走来,小心翼翼地扶起跪在地上的白婉婉,眼中满是心疼。
她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神清明。
她抬手指向那个还捂着脸、眼神怨毒的林芷。
“她,言语无礼,侮辱我为国捐躯的父兄。”
顾烨华的脸色瞬间冰冷,缓缓开口,语气中透出彻骨寒意:“此事属实?”
那名叫林芷的女子立刻跪倒在地,哭得梨花带雨:“殿下明察!臣女没有!臣女冤枉啊!婉婉可以为我作证!”
白婉婉靠在顾烨华怀中,低着头,声音微弱如蚊。
“殿下……林芷她……她从小就敬仰楚大将军的威名,这在京中是人尽皆知的事,她绝不会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……”
顾烨华握住她微凉的手,语气瞬间柔和下来。
“孤自然是信你的。”
随即,他转头,用那双冰冷的凤眼,死死盯着楚清楠。
“既然你无法好好为婉婉庆祝生辰,那就不用留在这里了。来人,送郡主回宫!”
这一刻,楚清楠的脸色彻底苍白。
她望着眼前这个身形高大、将另一个女子护在怀中的男人,眼眶一点点泛红,蓄满了泪水。
她声音沙哑,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。
“太子殿下,臣女曾对您说过。我死去的父兄,是我此生,唯一不能退让的底线。”
看着她那双通红的、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来的眼睛,顾烨华的心里,莫名地涌起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不安。
他强压下那股情绪,沉声道:“楚家的忠烈,不是你可以在这里胡作非为的免罪牌!来人!还不快送郡主回宫!”
话音刚落,两个东宫侍卫立刻上前,左右“请”着楚清楠。
她看着顾烨华的目光,从最后的、一丝丝的不可置信,到彻底的、一片死寂,不过是瞬息之间。
她凄然一笑,缓缓低下头,再未看他一眼。
她一步一步地,朝府外走去,背影决绝而孤寂,最终彻底消失在顾烨华的视线中。
那天之后,楚清楠果然再未踏出清楠殿一步,整日留在宫中,不是读书,便是发呆。
直到这一天午后,殿外太监传报:“郡主,太子殿下到了。”
楚清楠正临摹着字帖的手微微一顿,墨水在纸上洇出一个丑陋的墨渍。
她静静地凝视那墨渍片刻,才放下毛笔,起身朝前殿走去。
顾烨华正坐在殿中的梨花木椅上饮茶,见楚清楠进来,他薄唇轻启,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。
楚清楠却已恭恭敬敬地跪下,声音平静无波。
“不知太子殿下驾临,有何吩咐?”
明明这样顺从的楚清楠,才是他最希望看到的模样,可望着她跪在地上的身影,顾烨华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烦闷感,又悄然升起。
但他并未多想,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,放在桌上。
“我和婉婉的婚期定下来了,就在本月二十七。你是负责婚礼筹备的人,可以开始准备了。”
楚清楠怔了一下,她没想到,在白婉婉生辰宴上那番尴尬之后,顾烨华竟然还会让她继续操办他们的婚事。
见她不说话,顾烨华皱起眉头,语气不悦。
“怎么,你不愿意?”
楚清楠迅速回过神,脸上甚至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。
“能为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筹备婚事,是臣女的荣幸,怎会不愿意。”
顾烨华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。他指了指桌上的那张纸。
“这上面写的,都是婉婉喜欢的样式和物品,你照着这个清单,好好去准备。”
看着楚清楠那张过分安静的脸,他不由自主地,又补充了一句。
“你不是一直说,想去看大漠的落日吗?等我和婉婉完婚,我就带你去。”
听到这话,楚清楠心中再无从前的半点憧憬与喜悦,只剩下一种物是人非的哀伤。
顾烨华大概永远不会知道,大漠的落日,她在独自奔赴边关的路上,早就看过了。
原来,落日是一个人也能欣赏的。
没有他在身旁,那份辽阔与苍凉,依旧美得令人心动。
但她什么也没说,只是安静地答道:“多谢殿下恩赐。”
顾烨华站起身,准备离开,走到门口时,他又停下脚步,回头看着她。
“清楠,只要你愿意放下那份不该有的心思,你依旧是孤……唯一的妹妹。”
楚清楠望着他高大的背影,沉默良久,才微微扬起嘴角。
这是她最后一次,这样看着顾烨华的背影了。
以后,再也不会了。
不知在殿中坐了多久,直到天色渐暗,侍女青芝点亮了烛火,走到她身边,轻声道:
“郡主,您交代要带走的东西,都已经收拾好了。”
楚清楠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目光清澈。
“知道了。我出去走走,你们不必跟随。”
她起身,独自走出宫殿,在熟悉的宫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,最终,兜兜转转,停在了观星台下。
望着那高耸入云、可将整座皇城夜景尽收眼底的高台,楚清楠笑了笑,一步一步,踏上了台阶。
这样的路,她曾与顾烨华一起走过无数次。
唯独这一次,她身边,再无那个人。
当楚清楠终于登上最高点时,晚风拂起她的长发与衣袖,她却隐约看见,远处有几匹骏马,正朝宫门方向疾驰而来。
不久之后,一声声高亢的通报响彻了寂静的皇宫。
“边关大捷——!镇国侯周明霁大败敌军,即将凯旋,将于本月二十七,入京觐见圣上复命!”
楚清楠听清这句话时,整个人都愣住了。
本月二十七。
既是顾烨华大婚之日,也是……她的新婚丈夫,回京接她归家的日子。
良久,楚清楠自嘲一笑,转身,走下了观星台。
“还真是巧。天下的好事,都凑在一天了。”
当晚,一道圣旨便传到了清楠殿。
“边关大捷,上告天恩。为感念上苍庇佑,特命太子顾烨华、清楠郡主,于明日一同前往皇家太庙,为国祈福。”
接过明黄的圣旨,楚清楠有些恍惚,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,父兄战死的消息传来时的那段日子。
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里,她日日跪在冰冷的太庙中,眼泪一次次流干。
是顾烨华,一直默默陪在她身边,递给她温暖的手炉,为她披上厚重的斗篷,从未离开半步。
楚清楠摇了摇头,停下了无谓的思绪。
一夜无梦。
次日清晨,楚清楠便随太子的仪仗,前往城外的太庙。
只是这一次,她没有再与顾烨华同乘一辆马车。
那是属于未来太子妃的位置,是她早就该舍弃的幻想。
繁琐的祈福仪式结束后,已近黄昏。
楚清楠走出太庙正殿,却未见顾烨华的身影。
一旁侍奉的小沙弥合掌行礼,恭敬开口:“回郡主,太子殿下去了西边偏殿,说是……要为未来的太子妃亲手点一盏长明灯,祈求佛祖庇佑。”
楚清楠脚步一顿,轻声道:“既如此,那就劳烦小师傅,带我去东边的偏殿吧。”
镇国侯常年征战,九死一生。他如今是她的夫君,于情于理,她都该为他点一盏灯,祈一份平安。
小沙弥点头应允,连忙在前方为她引路。
片刻后,楚清楠亲手点燃了莲花灯中的烛火,跪在蒲团上,双手合十,闭上眼,无比虔诚地开口。
“信女楚清楠,在此求菩萨三件事。”
“一愿,国泰民安,盛世太平,边关不再有战事。”
“二愿,我夫周明霁,在战场之上,所向披靡,纵然刀剑无情,亦能年年平安。”
“三愿,信女与夫君,余生相伴,相敬如宾,岁月安宁。”
就在她郑重叩首之时,身后,却突然响起顾烨华冰冷且压抑着怒意的声音。
“楚清楠,孤怎会不知,你何时有了丈夫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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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庄重肃穆的大殿中,烛光摇曳,佛光普照。
楚清楠缓缓转过头,正好迎上顾烨华那双燃烧着怒火的凤眼。
她的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住,又骤然松开,突如其来的闷痛让她有一瞬的窒息。
但只是一瞬,她便压制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,平静地站起身来。
“太子殿下,臣女已至及笄之年,为未来夫婿祈求一份平安,又有何不妥?”
顾烨华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。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目光从她身上移开,落在那尊俯瞰众生的巨大佛像上。
“你是皇室亲封的郡主,身份非同一般,未来夫婿的人选,必须慎之又慎。”
楚清楠垂下眼帘:“臣女谨记殿下训示。”
顾烨华侧身而立,望向殿外沉沉的暮色:“天色已晚,启程回宫吧。”
楚清楠依旧是点头应“是”,默默跟随在他身后。
顾烨华看着她那温顺的背影,迟疑片刻,最终,还是没有回头去看那盏莲花灯上,用小楷清清楚楚写着的那一行字。
“信女楚清楠,为夫君周明霁点。”
从太庙祈福归来后,整个朝廷上下,都在为即将来临的太子大婚做准备,楚清楠也不例外。
依照旧制,新婚的男女在成婚前三日不得相见。
于是,顾烨华几乎一有空闲,就前往楚清楠的清楠殿。
有时,是为了婚礼上的用花。
“清楠,婉婉说她最爱牡丹,孤已下令,从洛阳等地搜罗天下所有名贵的牡丹品种,要在大婚之日,铺满孤迎亲的整条长街!”
有时,是为了婚服上的规制。
“清楠,内务府那群老顽固,竟然说太子妃的婚服规格森严,不能将牡丹绣于其上。你帮孤去父皇母后面前,说说情?”
婚礼相关的点点滴滴,事无巨细,顾烨华几乎都要亲自过问。
楚清楠大多数时候,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,偶尔在他征求意见时提点几句,更多的时候,是默不作声。
但这段时光,竟然是她表明心意之后,与顾烨华相处得最“轻松”的日子。
这一天,顾烨华又带着几名礼部官员,急匆匆地来到清楠殿。
“清楠,内务府已经将婚服制作出来了,你……愿意替婉婉试穿一下吗?”
楚清楠那早已平静的心湖,被他这句话,猛然激起一圈剧烈的涟漪。
她望着顾烨华,声音有些干涩:“我?”
顾烨华有些局促地解释道:“婉婉前几日染了风寒,身子还虚弱,孤不想让她再劳神。你的身形与她最为相近……”
他后面的话,楚清楠已经听不太清了。
顾烨华是真的将白婉婉疼到了骨子里,才会如此事事以她为先,一点委屈都不愿她承受吧。
她看向门外,几个宫女正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套繁复华美的凤冠霞帔。
许久,她轻声道:“为了殿下与太子妃的婚礼顺利举行,臣女,便破一次例。”
片刻之后,楚清楠看着镜中那个身着大红嫁衣、头戴沉重凤冠的自己,陷入了一瞬间的恍惚。
原来,她第一次穿上如此隆重又喜庆的嫁衣,竟是为了心上人,与别人成婚。
望着那面被岁月磨得有些泛黄的铜镜,楚清楠的眼前模糊了一瞬,又很快恢复了清明。
她深吸一口气,推开了厚重的殿门。
等候在门外的顾烨华下意识地抬头,那一瞬间,他整个人都僵住了,甚至忘记了呼吸。
巧夺天工的嫁衣,精致华美的凤冠,配上那张被精心修饰过的、倾城绝色的脸。
那片明艳又刺目的红色,就这样毫无预兆地,铺天盖地地撞进他的眼底,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。
他的心,在这一刻,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,心跳漏了一拍。
顾烨华猛地移开视线,几乎是有些慌乱地,对着身后那些捧着托盘的女官和嬷嬷们低吼。
“还愣着做什么!还不快上去检查,哪里不合适,尺寸是否需要调整!”
“是,是!”
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,楚清楠才终于脱下那身沉重的婚服。
她看着窗边那个似乎还在出神的顾烨华,轻声开口。
“太子殿下不必担忧,尺寸分毫不差,婚礼当日,太子妃穿上定会光芒万丈,一切都会顺顺利利。”
顾烨华回过头,看见她脸上那抹沉静又疏离的笑容,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、巨大的不安。
这一刻,这个陪伴在他身边整整十年的人,仿佛就要化作一阵风,一阵青烟,无论他如何伸手,都无法再抓住。
顾烨华紧握双手,刚想上前一步,身后却传来太监的通传声。
“太子殿下,陛下请您即刻前往养心殿。”
顾烨华停住脚步,他看着楚清楠,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。
“你会一直在此处,等着孤的,对吗?”
楚清楠一怔,随后,她望着他,缓缓地笑了。
“殿下,会的。”
这是她此生,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,对顾烨华撒谎。
顾烨华紧绷的神情这才放松下来,他转身离开,心里甚至有些嘲笑自己的多虑。
楚清楠是他亲手培养长大的,在这世上,除了皇宫,她再无其他亲人和去处,她不留在这里,又能去哪呢?
楚清楠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,低声笑了笑,轻得像一声叹息。
“顾烨华,祝你……新婚快乐。”
转眼,就到了顾烨华成婚的前一天。
楚清楠收到了一封从宫外送来的信,信封上没有署名,只有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。
吾妻亲启。
楚清楠拿着信的手,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。
她拆开信,上面的文字简洁明了,一如周明霁那般干脆果断的风格。
“今夜我已秘密入京,明日辰时,城郊十里送别亭,恭候夫人,与我一同回府。”
不过短短一句话,楚清楠却反复看了好几遍,直到桌上的烛火即将燃尽,她才终于抬起头,唤来青芝。
“青芝,把所有东西都整理好。明日,我们就要启程,前往边关了。”
次日清晨,曙光初现,天边泛起微白时,楚清楠已经梳洗完毕。
青芝为她系上披风的系带,不自觉地问了一句:“郡主,我们……不去向陛下和娘娘辞行吗?”
楚清楠笑着摇头。
“不必了。今日是太子大婚的吉日,举国同庆,我何必去出现,给他们添乱,破坏这大好的气氛。”
说着,她走到书案前,提起笔,在一张干净的宣纸上,一笔一画地写下了最后的告别。
写完,她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“青芝,我们走吧。”
一阵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过,吹起了书案上那张孤零零的纸。
纸上寥寥几字,字迹清秀,却透着一股再不回头的决意。
“惟愿兄长与皇嫂,夫妻恩爱,白头偕老。镇国侯府主母楚清楠,贺。”
太子大婚,满城红绸飞舞,喜乐喧天。
而在京城西门处,早已有几位身穿劲装的侍卫,牵着几匹神骏的快马,静静等候。
见到楚清楠拿出那块刻着“周”字的令牌,侍卫立刻单膝跪地,恭敬地说道:“夫人,侯爷已在前方等候,请。”
楚清楠点了点头,利落地翻身上马。
她最后一次,望向东宫的方向,深深地看了一眼。
顾烨华,今日一别,愿你我此生,再无相见之日。
而她,也该彻底放下过往,奔向那个属于她自己选择的、全新的未来了。
楚清楠抛却了心底最后一丝留恋,用力一夹马腹,驱马向前,朝着城外疾驰而去。
身后,是漫天的红绸,是震耳的喜乐。
而她,黑发飞扬,衣袂飘飘,再未回头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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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宫之内,喧闹声震耳欲聋,鼓乐齐奏。
吉时已至,身着大红喜服的顾烨华却依旧伫立在殿门外,频频望向宫道方向,迟迟未踏入殿内行礼。
皇后已派人催促三次,他这才仿佛下定某种决心,神情漠然地迈步前行。
他与自己亲自选定的太子妃跪于皇帝与皇后面前,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,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,夫妻对拜。
“礼成——!”
随着内侍监高声宣告,百官纷纷上前,口中说着祝贺的吉祥话。
然而顾烨华始终面色沉沉,在这大喜的日子里,竟未露出丝毫喜悦之色。
端坐主位的皇帝脸色已然不悦,遂命人将顾烨华单独召入内殿书房。
房门紧闭,皇帝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,神情严肃。
“太子!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,满朝文武与各国使节都在观礼,你莫要丢了皇家体面!”
顾烨华收敛情绪,低头沉声道:“儿臣明白。”
“你明白?”皇帝眉头紧蹙,“朕看你是半点都不明白!外头那么多人看着,你摆出那副丧气脸是什么意思!太子妃是你自己再三请求要娶的,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满!”
顾烨华抿了抿唇,沉默片刻,终究忍不住开口。
“父皇,清楠……她为何没来?”
皇帝注视着他,那双洞悉一切的眼中闪过一抹晦暗不明的光。
“镇国侯昨日已秘密返京述职,清楠是他的妻子,自然随他回镇国侯府去了。”
“她回镇国侯府?她为何要回镇国侯府?!”
顾烨华心中盘旋一早的不安与疑虑,在这一刻彻底爆发。
皇帝一字一句,说得清楚明白。
“清楠没告诉你?早在一个多月前,她便在边关与镇国侯周明霁依照祖制成婚。她如今,是镇国侯府名正言顺的主母。”
“侯府主母……?”顾烨华瞳孔骤缩,“不可能!”
他的声音冷得如同寒冰,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,其中夹杂着怎样的怒意与失控。
楚清楠不是喜欢他吗?
不是从小就跟在他身后,像个小尾巴一样,整整喜欢了他十年吗?
她怎么可能会,怎么敢,嫁给别人!
还是说……她是因为无法接受他即将成婚的事实,才一怒之下远走边关,随便找人嫁了?
无数念头在他脑中翻腾,但他唯一确定的是,楚清楠是喜欢他的,这一点,绝不会有误。
皇帝察觉到儿子情绪剧烈波动,冷冷提醒。
“太子!清楠如今已是镇国侯夫人,你要注意身份,莫要做出失礼之举!”
顾烨华紧握双拳,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。良久,他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。
“……是。”
夜深,送走最后一批宾客后,顾烨华带着一身酒意,回到灯火通明的婚房。
白婉婉身穿繁复婚服,静静地坐在床沿,听见脚步声,她轻柔开口。
“是殿下回来了吗?”
依旧是那般亲昵又带着期待的声音,顾烨华的心却不由自主地一紧。
走向白婉婉的每一步,都仿佛踩在棉花上,异常沉重。
那股莫名的不安,如影随形,紧紧缠绕在他心头。
他拿起桌上的玉如意,准备掀起红盖头的手,却在半空停住。
白婉婉等了片刻,又轻声唤他:“殿下?”
顾烨华喉结滚动了一下,未作回应,只是迅速地猛然掀开红盖头。
然而就在红盖头飘落的瞬间,映入顾烨华眼帘的,是一张梨花带雨、满眼哀怨的脸。
是楚清楠的脸。
“咚!”
顾烨华脸色瞬间惨白,仿佛见了鬼魅一般。
他惊恐地后退一步,手中玉如意应声落地,发出一声清脆刺耳的响声。
“殿下?”白婉婉察觉到顾烨华的异样,那张清秀动人的脸上满是担忧,“殿下可是身体不适?要不要臣妾去请太医?”
顾烨华猛地回神,眼前的幻象消散,白婉婉担忧的脸清晰浮现。
他轻轻摇头,随即上前一步,将眼前人紧紧拥入怀中,仿佛唯有如此,才能驱散心头的惊惧与不安。
“婉婉……”
白婉婉虽不知发生了何事,但她那尊贵的夫君——大周朝的太子殿下,此刻显得格外疲惫、脆弱。
她顺从地靠在他怀中,伸手轻拍他的后背,用无声的方式安抚着他。
窗外,夜色如墨,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。
这一夜,对于某些人而言,注定沉重而漫长。
城郊,十里送别亭。
楚清楠终于见到了那个与她拜过堂、却只见过寥寥几面的夫君,周明霁。
他似乎是刚从宫中归来,身上仍穿着那副擦得锃亮的银白色铠甲,身形高大挺拔,久经战场的锤炼,使他身上自然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肃杀之气。
楚清楠怔了一下,随即上前,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。
“等了很久吗?”
周明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细细地打量了一番,仿佛是在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,随后才沉声开口,声音与他的人一样,沉稳有力。
“没有。今日太子大婚,夫人……没去观礼,不要紧吗?”
楚清楠笑了笑,摇了摇头:“没关系。”
一个随周明霁从边关回来的老仆,快步走上前,恭敬地向楚清楠行礼。
“老奴陈伯,恭迎夫人。”
听到“夫人”这个尚显陌生的称呼,楚清楠的睫毛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。
周明霁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细微的反应,那双一贯锐利如鹰的眼眸中,闪过一丝柔和。
“若你不习惯,我可以让他们改口。”
楚清楠摇头,声音轻柔:“不用,迟早要习惯的。”
她的目光落在周明霁牵着她的那只大手上,他的掌心滚烫,带着薄茧,握得有些紧。
周明霁像是被烫到一般,立刻松开了手。
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,悄悄爬上了他那古铜色的耳尖,与他方才那副威风凛凛的镇国侯模样,判若两人。
楚清楠望着自己被他捏得微微发红的手腕,轻轻甩了甩。
周明霁见状,脸上浮现出几分懊悔和局促。
“抱歉。”他是一个习武之人,常年与刀剑为伴,实在不知该如何与一位金枝玉叶、在皇宫中长大的郡主相处。
一旁的陈伯看出了两人之间的生疏与尴尬,笑着上前缓和气氛。
“侯爷,您一路奔波赶回来,老奴已让人备好了热水,您先回房更衣歇息片刻吧。”
周明霁点了点头。若不是急于入宫复命,他原是想洗净一身尘土,换上干净的便服,再与她相见。
分别一个多月后再重逢,他想给她留下一个更好的印象。
临走前,他还不忘转身对陈伯叮嘱一句:“带夫人去东厢房好好歇息。”
周明霁走后,陈伯又恭恭敬敬地向楚清楠行了个礼。
“夫人,请随老奴来。”
楚清楠应了一声,跟随在陈伯身后,一边走,一边打量着这座位于京郊的别院。
陈伯见她在四处张望,便笑着为她介绍。
“这座宅邸,还是当年先帝爷赐给老侯爷的。说起来,楚府,也就是夫人的本家,在隔壁也有一座一模一样的宅子。”
“楚府?”
楚清楠的脚步猛然停下,抓住了这个熟悉又遥远的称谓。
陈伯用那双浑浊却慈和的眼睛看着她,缓缓开口。
“是啊。夫人的父亲,楚大将军,与我们老侯爷,是过命的交情,是真正的生死之交。”
“当年,两位将军刚成亲那会儿,就凑在一块儿喝酒,拍着桌子说好了,日后若是各生下一儿一女,那必须结为亲家。若不是,便让他们拜为异姓兄妹,也要让两家的情谊,世世代代地传下去。”
已经太久太久,没有人,在她面前这样提起她的父亲,提起楚家了。
楚清楠的眼眶,瞬间就湿润了。
“陈伯,您……您能再多跟我说一些,关于我父亲和周老侯爷的事吗?”
陈伯年岁已高,最爱回忆往事,一说起这些,话匣子便关不住了。
“老侯爷和楚将军啊,那可是先帝爷最倚重的左膀右臂。可他们俩都不喜欢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,就喜欢待在军营里,待在战场上。听说,当年在北境,那些来犯的蛮夷,只要一听到‘周’‘楚’二字的大旗,就吓得屁滚尿流,落荒而逃。”
“……”
泪水,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盈满了楚清楠的眼眶。
自从楚家满门覆灭,她被接入深宫之后,就再无人敢在她面前提起楚家的过往。
她七岁之前的记忆,早已随着这十年的宫廷生活,变得模糊不清。
可此刻,在陈伯絮絮叨叨的讲述中,那个高大、威严、却又慈爱的父亲的身影,仿佛又一次,栩栩如生地,出现在她的面前。
楚清楠不敢眨眼,生怕一眨眼,那幻影便会消散。她连呼吸,都刻意放得极轻。
喉间,溢出一声微不可察的、带着哭腔的低语。
“爹爹……”
陈伯沉溺在回忆里,没有察觉楚清楠的异常。
直到周明霁换上一身黑色的日常服饰,推门而入的声音,才将楚清楠从那深深的哀伤中唤醒。
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,当看清周明霁的那一刻,那颗压抑已久的泪珠,终于沿着脸颊滑落,沉重地,仿佛击中了他的心口,灼热了他的整个胸膛。
周明霁愣在原地,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手足无措。
这是他第一次,看见楚清楠流泪。
陈伯也终于察觉到不对劲,回头看到楚清楠满脸泪水的模样,吓了一跳:“哎呀!夫人,您、您这是在怀念楚大将军吗?是老奴多嘴了!老奴罪该万死!”
楚清楠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可越是想掩饰,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,越发止不住地涌出。
周明霁深吸一口气,低声对陈伯说道:“陈伯,你先出去一下。”
“是。”陈伯如释重负,连忙退了出去,并贴心地为两人关上了门。
周明霁走到楚清楠身旁坐下。他是个习武之人,没有随身携带手帕的习惯,本想伸手拍拍她的背安慰她,又觉得此举太过亲密,怕她不适。
一时间,那双在战场上雷厉风行的大手,竟有些无所适从地悬在半空。
那副笨拙又谨慎的样子,有些憨拙。
好在楚清楠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从袖中取出自己的手帕,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痕。
“对不起,是我……失态了。”
见她刚止住泪,第一件事却是向自己道歉,周明霁的心,仿佛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,满是心疼。
他看着她,语气认真地说道:“你是我的妻子,在我面前,无需拘束。想哭,就哭,没关系的。”
楚清楠的脸“唰”地一下红了,也不知是气还是羞,急忙为自己辩解。
“我才不是爱哭的人!”
周明霁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,立刻闭上嘴,不再言语。
楚清楠哭过的眼睛红红的,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,脸颊也因急着解释而泛起红晕,竟有几分惹人怜爱的可爱。
周明霁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,他有些慌乱地转过头,不敢再看她。
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两人虽已结为夫妻,却从未真正相处过。
即便是在边关的那段时间,周明霁也因战事繁忙,与她只匆匆见过几面。后来楚清楠回京,两人更是断了联系。
以至于如今,这对新婚夫妻的相处方式,竟像两个初次相识的陌生人,处处透露着拘谨和客气。
说的最多的一句话,竟是“对不起”。
这一句“对不起”之后,屋内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。
僵坐了好一会,眼看着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
周明霁才犹豫着,再次开口,打破了沉默。
“夫人……今日天色已晚,不如,我们就在此留宿一晚?”
他的话总是这样直接,楚清楠还没完全适应。她迟疑了一会儿,才轻声回应:“不需要连夜赶路吗?”
周明霁的脸上立刻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,仿佛松了一口气。
“不急。夫人安心休息便是,我马上让人去安排。”
他说完便要起身,楚清楠却在那一刻叫住了他。
“我……”
“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吗?”周明霁立刻转身,那双深邃的眼睛认真地望着她。
楚清楠原本是想说,他们……是否可以分房睡。
可面对他那双坦诚又带着探究的眼神,那句话,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。
“……没有了,麻烦你了。”
“好。”周明霁点了点头,这才转身离开。
望着他高大稳重的背影,楚清楠忽然露出一丝微笑。
周明霁,是个很好的人。
这是楚清楠在与他为数不多的接触后,心中得出的第一个,也是最坚定的结论。
成婚前,她曾向他坦白自己对顾烨那段无果的感情,问他是否还愿意继续这门婚事。他听完,只说欣赏她的坦率,不介意她的过去。
大婚当晚,他看出她的紧张与不安,便主动提出要去书房处理军务,把整个新房都留给了她,给予了她足够的空间与时间去适应。
她提出要独自回京,亲自向皇上和皇后说明情况,他也没有丝毫阻拦,只是反复叮嘱她,路上要小心,要好好照顾自己。
而今天,她什么都没说,他却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,主动提出让她在此休息,想必,也会为她另外安排一间客房。
她好像什么都不用说,他也能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。
能遇见周明霁,或许,真的是她的幸运。
翌日清晨,众人收拾妥当,正准备动身返回边关时,顾烨华却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,竟策马疾驰,抢先一步赶到了别院,拦住了楚清楠。
望着眼前那张熟悉却又令她心痛的面容,楚清楠一时怔住。
她原以为,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他有任何牵扯了。
她迅速垂下眼帘,将所有情绪掩藏起来,恭敬地向顾烨华行礼。
“臣女,拜见太子殿下。”
顾烨华的目光却如同淬火般灼人,死死地盯着她,仿佛要将她看穿。
他压着怒意,一字一句地问道:“楚清楠,你和镇国侯,真的成亲了吗?”
“是。”楚清楠的回答,平淡而冷静。
可这份冷静,却彻底激怒了顾烨华。他一反平日储君的沉稳,厉声质问。
“为什么!”
十年的相处,楚清楠清楚地感受到,此刻的顾烨华,是真的动怒了。
可是,为什么呢?
她结婚,与他再无关系,不正是他一直以来最希望看到的吗?
难道,只是因为她在这件事上隐瞒了他,让他觉得尊严受到了挑战?
楚清楠百思不得其解。
顾烨华冷冷地盯着她,等着她解释。
然而楚清楠实在想不出,自己有什么好解释的。
况且,事实就摆在那里,再多的解释,也显得苍白无力。
两人之间,气氛顿时紧张起来,剑拔弩张。
就在这时,周明霁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楚清楠身旁,他伸出手,不容置疑地将她的手握在掌中。
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顾烨华,语气平稳,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。
“不知太子殿下特意前来,是找拙荆有何要事?”
顾烨华的目光如刀,落在周明霁拉着楚清楠的手上。
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深沉,语气中透出刺骨的寒意。
“拙荆?!”
周明霁将楚清楠往身后护了护,迎上顾烨华的目光,郑重地说道。
“是的。下官已与清楠依长辈之命、媒妁之言结为夫妻,她自然是我妻子。说来,还未曾恭喜太子殿下新婚之喜。”
刹那间,三人之间的气氛更加凝重。
楚清楠轻轻拉了拉周明霁的手,低声说道:“时辰不早了,我们还要赶路。”
周明霁收回目光,低头看了她一眼,神色柔和了些,随即对顾烨华道。
“太子殿下,若无其他吩咐……”
“慢着。”顾烨华冷声打断他,从怀中取出一块金牌,“边关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报,陛下口谕,召镇国侯即刻入宫议事。”
周明霁微微皱眉,但皇命难违。
他只得松开楚清楠的手,向顾烨华行了一个正式的军礼。
“臣,遵命。”
于是,回边关的行程再次搁置。
楚清楠也只能一同跟随,再次踏入那座曾困住她十年的牢笼——皇宫。
周明霁与顾烨华一前一后进了养心殿。
楚清楠则在殿外的御花园里,寻了一座安静的亭子等候。
不久,一个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,也来了。
是新任的太子妃,白婉婉。
“清楠郡主,我们……能谈一谈吗?”白婉婉走到她面前,轻声开口。
楚清楠心中暗叹一声,起身行礼。
“太子妃殿下言重了。不知殿下想与臣妇谈些什么?”
白婉婉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,才低声说道:“郡主自幼与殿下一同长大,与殿下相识最久。不知……郡主可曾察觉,殿下自昨日成婚以来,有什么异常之处?”
楚清楠想起了清晨时顾烨华得知她成亲时那几近失控的怒火。
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。她不相信,自己在他心中竟有如此分量,足以影响堂堂大周太子的情绪。
楚清楠顿了顿,才谨慎地回答。
“太子殿下昨日与太子妃喜结良缘,乃是天大的喜事。清楠只见到太子殿下的喜悦与满足,并未察觉任何异常。”
她话音刚落,身后便传来一道清冷又带着寒意的声音。
“孤能有什么异常?”
楚清楠心头一紧,转身,再次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。
白婉婉已快步走到顾烨华身边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羞怯。
“是臣妾多心了,不该私下议论殿下,请殿下责罚。”
顾烨华原本紧皱的眉头,在看向白婉婉的那一刻,瞬间舒展开来。
他温和地安慰道:“婉婉也是关心孤,孤怎会怪你。”
楚清楠无意再看这二人演温情戏码,再次行礼。
“既然太子殿下与侯爷已议事完毕,那清楠便先行告退。”
“站住!”顾烨华却厉声喝止她,“孤有话要问你。”
楚清楠如今,已渐渐习惯顾烨华对她那种近乎冷漠的态度。
尽管她不明白,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问的,但她只是垂下眼帘,恭敬回应。
“太子殿下想问臣妇什么?”
面对如此刻意与他保持距离、连自称都变了的楚清楠,顾烨华的心中,莫名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烦躁。
楚清楠被他问得愣住了。
她缓缓抬起眼,望向顾烨华,那双一向平静无波的眸子中,第一次浮现出真实的、浓重的困惑。
她完全不明白,顾烨华为何会提出这样的问题。
他是在……关心她吗?
可这关心来得如此突兀,又带着几分刺痛的意味。
与顾烨华相处十年,她曾以为自己是最懂他的人。可直到今日,她才惊觉,或许她从未真正看透过他。
楚清楠正在心中思索该如何回应,才能既不惹怒他,又能守住自己的尊严。
就在这时,周明霁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她身旁。
他将她轻轻护在身后,目光锐利地直视着顾烨华,语气沉稳地开口。
“太子殿下若想了解,可直接询问臣。”
“臣与清楠自幼由长辈定下婚约,若说奉父母之命成婚,也无可厚非。”
他那挺拔的身影,宛如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,稳稳地挡在她面前。
楚清楠那颗悬着的心,在见到周明霁的一瞬间,竟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。
顾烨华内心怒火翻涌,但碍于周明霁如今的镇国侯身份,以及他背后三十万周家军的势力,他无法发作。
他强压怒意,换上一副庄重的语气。
“清楠是孤看着长大的妹妹,孤突然得知她已成亲的消息,自然要为她的未来考虑,问清楚一些。”
楚清楠站在周明霁身后,嘴角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意。
他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,哪里像是为她着想,分明像是在审问一个犯了错的下属。
周明霁依旧神色淡然,语气不卑不亢。
“臣的家事,方才在殿中,陛下已经问过臣了,陛下似乎也接受了臣的回答。”
“眼下,陛下还在养心殿等候清楠,太子殿下,恕臣先行带夫人告退。”
说完,周明霁不再理会顾烨华,自然地牵起楚清楠的手,转身离去。
顾烨华望着那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,以及他手中被挣脱开的、白婉婉的手,脸色彻底沉了下来。
白婉婉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袖,担忧地唤道:“殿下……我们也回东宫吧?”
顾烨华这才回过神来,点头应允,与白婉婉一同离开。
……
养心殿内。
皇帝轻抿一口热茶,温和地开口。
“清楠,朕想着,你与明霁在边关的婚礼办得仓促,朕心中有愧。不如,由朕亲自操办,在宫中为你们补办一场盛大的婚宴,如何?”
楚清楠闻言,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身旁的周明霁,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。
周明霁察觉到她的目光,朝皇帝拱手道。
“陛下的厚爱,臣与清楠感激不尽。只是……臣此次回京述职,时间有限,恐怕难以安排。”
皇帝却放下茶杯,摆了摆手。
“无妨!朕特许你多留些时日,待婚宴结束再回边关也不迟。朕要亲自操持,风风光光地将清楠嫁出去!”
“如此……那臣,便多谢陛下恩宠。”
“清楠,谢父皇恩典。”
皇帝欣慰地点头,又看向楚清楠,继续问道。
“清楠是打算直接搬去镇国侯府住吗?”
楚清楠思索片刻,方才回答。
“清楠确有此意。经此一事,京城上下想必都会知晓清楠与侯爷的婚事。若清楠继续留居宫中,恐怕会给父皇母后,以及侯爷带来非议。”
皇帝微微颔首:“也好。不过,你有空还是要常进宫看看朕与你母后。”
“是,清楠记下了。”
从养心殿走出,两人一路沉默。
直到出了宫门,坐上返回侯府的马车,楚清楠见周明霁仍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,便忍不住率先开口。
“陛下说要补办婚宴的事,是不是让你觉得为难了?”
周明霁抿了抿唇,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
楚清楠看他兴致明显不高,便继续说道:“会不会耽误你回边关的时间,给你添了麻烦?”
周明霁闻言,忽然抬起头,目光灼灼地盯着她,眼中似有火焰在跳动。
“夫人无需如此懂事。行程与麻烦,都不重要。我只是……只是担心夫人随我回边关,会吃苦。”
楚清楠被他看得有些局促,眉头微蹙。
“周明霁,我没有吃苦!”
周明霁仍旧注视着她,那炽热的眼神让她有些不敢直视。
楚清楠移开视线,轻咳一声,继续说道:“我知道,你现在还不够了解我。当然,我也还不够了解你。但我们已经是夫妻了。夫妻本就该同心一体。”
“还是说……其实你,并不希望与我成为真正的夫妻……”
“不是!”周明霁几乎是立刻开口反驳。
四目相对,空气中仿佛有某种微妙的情绪在悄然流动。
这一次,是周明霁先移开视线,耳根泛起可疑的红晕。
马车内,再度陷入沉默。静得连车外街市上小贩的叫卖声都听得一清二楚。
楚清楠压下胸口那股异样的悸动,为了打破尴尬,她轻声提议。
“明日……我们一起去逛寿辰节,好吗?”
周明霁听完她的话,仿佛有些难以相信,猛然抬起头来注视着她。
那双眼睛里,先是震惊,紧接着,便涌现出清晰可见的、炽热的光芒。
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楚清楠,甚至让她脸颊泛红,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。
“你、你要是有事的话,不去也……”
“我没事儿!”周明霁立刻打断她,语气中透着几分急切,“我们一起去。说起来……我也已经很多年,没有亲眼看见过京城的寿辰节了。”
很多年?
楚清楠有些疑惑,据她所知,镇国侯每年都会按照惯例,回京述职一次。
周明霁似乎察觉到她心中的疑问,那张总是严肃紧绷的脸上,竟然浮现一丝极浅的、近乎羞涩的笑意。
“自从七岁那年随父亲全家迁往边关后,每年回京述职,都来去匆匆,不是错过了,就是在赶路途中,再也没能好好逛一次寿辰节。”
“今年,是多亏了夫人,才让我时隔十余年,能再次亲眼目睹京城的盛况。”
他说话的语气,一丝不苟,仿佛在陈述军务。
可那一声“夫人”,却说得格外清楚,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。
楚清楠的脸,更加红了。
她低下头,轻声嘟囔了一句。
“你、你这个人,怎么……怎么还拿我开玩笑。”
周明霁望着她泛红的耳尖,心情莫名变得极好,连声音里都透着笑意。
“臣不敢。臣说的,句句属实。”
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明天,我会早早准备好马车,在府门口,等夫人。”
那一夜,楚清楠第一次,在镇国侯府,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好觉。
梦中,没有了那座金碧辉煌却冷得刺骨的皇宫,也没有那个让她爱了十年、痛了十年的顾烨华。
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,和身旁那道沉默却令人无比安心的身影。
第二天,楚清楠特意挑了一件湖蓝色的素雅长裙,推开房门时,果然看见周明霁一身同样色调的劲装,早已等候在院中。
他看到她,眼中一亮,快步迎上前。
“走吧。”
两人并肩走在侯府的回廊上,阳光正好,气氛也刚刚好。
寿辰节是京城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,街上人潮涌动,热闹非凡。
周明霁担心她被人群冲散,便很自然地伸出手,将她整个人护在自己的臂弯中。
楚清楠被他身上那股清爽的皂角混着阳光的气息包围着,脸颊微微发烫,却没有挣脱。
两人逛了很久,周明霁依旧话不多,但他会认真注视楚清楠关注的每一个摊位,在她目光停留超过三秒的物件上,默默付钱,然后将东西拎在自己手里。
不知不觉,他那只空着的手上,已经挂满了糖人、面具、绢花等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。
楚清楠看着他那副高大威武的模样,却提着一堆女孩子喜欢的东西,脸上还是一脸正经的样子,忍不住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这是她回到京城后,第一次,发自内心的笑。
周明霁听到她的笑声,嘴角也随之微微上扬。
就在这时,一个卖花灯的小贩高声叫卖,吸引了楚清楠的目光。
那是一盏走马灯,上面画的,不是才子佳人,也不是神仙鬼怪,而是一幅气势恢宏的沙场点兵图。
她正看得入神,身边却突然响起一个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见的声音。
“清楠?”
楚清楠的身体一僵。
她缓缓回头,果然看见了顾烨华和白婉婉。
他们也来逛寿辰节了。
顾烨华的目光,第一时间落在了周明霁搂着楚清楠的手臂上,眼中的温度,瞬间降到冰点。
而他身旁的白婉婉,则柔声开口,打破了这尴尬的对峙。
“侯爷,郡主,真巧,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们。”
她顿了顿,又看向周明霁手上提着的那些小玩意儿,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。
“呀,侯爷对郡主,可真是疼爱呢。”
白婉婉那句话表面上天真烂漫,实则暗藏锋芒,令空气瞬间凝固。
周明霁依旧紧紧护着楚清楠的手臂,不仅没有松开,反而握得更紧了些。他甚至没有朝白婉婉看上一眼,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卖花灯的小贩。
他低声开口,声音虽不大,却足够让周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。
“老板,这盏名为沙场点兵的灯,我夫人喜欢,帮忙包起来吧。”
说完,他才侧过头,用那双一贯沉稳锐利的眼睛,平静地迎上顾烨华的目光。
“太子殿下,内人身体怕冷,我们就不在此久留了,先行告辞。”
他每一个字,都仿佛在宣告归属。
“内人”、“我夫人”——每一个称呼,都像一根针,狠狠刺入顾烨华的心头。
顾烨华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,他向前一步,似乎想要说些什么,却被楚清楠抢先开口。
楚清楠从周明霁的臂弯中微微探出身子,朝着顾烨华与白婉婉福了福身,语气前所未有的疏离而客套。
“太子殿下,太子妃,我与夫君尚有要事在身,便不再多留了。”
她甚至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,便轻轻拽了拽周明霁的衣袖。
“我们走吧。”
“好。”
周明霁应了一声,随即护着楚清楠转身走进人群,自始至终,都没有再给顾烨华一个正眼。
顾烨华就那样僵立原地,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亲密依偎的背影,在攒动的人潮中渐渐消失不见。
他手中的折扇被捏得“咯”地一声,竟然硬生生折断。
“殿下……”白婉婉担忧地看着他,伸出手想触碰他的手臂。
“别碰孤!”
顾烨华猛然甩开她的手,那双平日里总带几分温柔的凤眼,此刻满是滔天的愤怒与压抑不住的戾气。
白婉婉被他吼得一颤,眼圈瞬间泛红。
四周的百姓已经开始投来好奇的目光,顾烨华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。
他深吸一口气,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。
“回宫!”
那一日的寿辰节,最终在不愉快的气氛中草草收场。
回侯府的马车上,楚清楠一直沉默不语。
周明霁看着她,以为她还在为刚才的偶遇而心烦,便笨拙地开口安慰。
“别怕,以后有我。”
楚清楠听后,抬起头,对他露出一抹微笑。
那笑容很浅,却如同雨后初晴的阳光,驱散了她眉宇间的最后一丝阴云。
“我知道。”她轻声说道,“周明霁,我刚才并不是在难过。我只是在想,我好像……终于可以,彻底放下了。”
那盏名为沙场点兵的走马灯,正静静地放在她身旁。
灯火微微晃动,映照出她眼中久违的、释怀的光芒。
自寿辰节那天不欢而散之后,东宫的氛围便一直沉重得令人窒息。
顾烨华变得愈加情绪不定。
他时常毫无缘由地对宫人发脾气,也常常在审阅奏章时,盯着某处发呆,久久不语。
更多时候,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中,一待便是一整夜。
白婉婉端着一碗参汤,在书房门口徘徊良久,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推门而入。
她明白,顾烨华的心里,住着一个她永远都无法取代的人。
那个人的名字,是楚清楠。
她曾以为,只要自己足够温柔,足够细心,足够爱他,总有一天能够将那个人的影子从他心中抹去。
可如今她才明白,她错了。
有些记忆,就像深深刻下的旧伤,早已融入血肉,不是旁人的付出就能抹去的。
那一夜,顾烨华又一次醉得不省人事。
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寝殿,一把抓住白婉婉的手,嘴里含混不清地低语着。
“清楠……你不能走……你不可以嫁给别人……”
白婉婉全身的血液,在那一瞬间仿佛凝结。
她望着眼前这个自己倾心多年的人,第一次,感受到刺骨的寒意。
原来,他并非不爱。
他只是,爱错了人。
或者说,直到失去之后,他才恍然明白,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。
可是,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,就是后悔。
第二天,顾烨华醒来时头痛欲裂。
白婉婉如往常般,服侍他更衣洗漱,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,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过。
但顾烨华却从她那双一向含情的眼睛中,看到了一片死寂的荒凉。
他心头一紧,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解释的话。
“婉婉,我昨晚……”
“殿下,”白婉婉打断了他,语气平静如水,“宫里为镇国侯与郡主补办的婚宴,定在三日后了。您该准备一份贺礼了。”
她在提醒他,也在提醒自己,那个无法更改的事实。
楚清楠,已经是别人的新娘了。
而他顾烨华,也已成了别人的夫君。
他们之间,再无可能。
顾烨华望着她,嘴唇动了动,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。
那场即将来临的婚礼,如同一座大山,沉沉地压在了东宫每一个人的心头。
他知道,那是他最后的机会。
他必须做些什么。
婚宴的前一天,楚清楠正在房中试穿内务府送来的嫁衣。
那是一件深红色的宫装,上面绣着复杂的凤凰图案,是只有皇室郡主出嫁时才能使用的规格。
周明霁站在一旁,望着镜中那个光芒四射的身影,目光专注而柔和。
“非常美。”他真心地称赞道。
楚清楠被他看得有些羞涩,轻轻整理了一下鬓边的发饰。
“会不会……太过隆重了些?”
“不会。”周明霁走到她身后,透过镜子凝视着她的眼睛,语气坚定,“我的妻子,理应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。”
楚清楠的心跳,仿佛漏了一拍。
她看着镜中,那个挺拔的男人,用一种仿佛世间只有她的目光,注视着自己。
她忽然觉得,也许,嫁给他,是她一生中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。
就在这时,下人前来通报,说是宫中派人送来了贺礼。
领头的是顾烨华身边的心腹太监。
那名太监见到楚清楠和周明霁,满脸笑意地行礼,恭敬地递上了一个由紫檀木制成、极其精致的盒子。
“侯爷,夫人。这是太子殿下特地为两位准备的贺礼,祝愿两位新婚甜蜜,白头偕老。”
周明霁的眉头微微皱起,但还是低声开口。
“辛苦公公,替我向太子殿下道谢。”
楚清楠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盒子。
她有种预感,这里面装的,绝不是什么吉祥之物。
等那名太监离开后,周明霁将盒子递给了她。
“打开看看吧。”
楚清楠深吸一口气,伸出微微颤抖的手,打开了盒盖。
盒子里面,静静地放着的,不是什么珍奇异宝,而是一幅画。
一幅她再熟悉不过的画。
正是那天,在清楠殿外,她含着血泪,为顾烨华与白婉婉画下的那幅双人画像。
画中人笑靥如花,情意绵绵。
而如今,这幅画,却成了最辛辣的嘲讽,最狠毒的羞辱。
楚清楠的脸色,瞬间变得苍白如纸。
“啪!”
周明霁猛地将盒子合上,那双一向沉稳的眼眸中,第一次,燃烧起滔天的怒火。
他紧紧握住楚清楠冰冷的手,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。
“他实在太过分了!”
楚清楠却轻轻摇头,她反过来握住周明霁的手,抬头看着他。
“我没事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。
“周明霁,我们明天,一定要去。”
她要去。
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,亲手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,走向属于自己的幸福。
她要让顾烨华亲眼看到,她是如何彻底地,与她的过去,做一个了断。
她要让他明白,他输了。
输得,一败涂地。
宫宴设在太和殿,灯火辉煌,衣香鬓影交织。
文武百官,皇亲国戚,全部到场。
皇帝与皇后端坐于主位之上,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。
当楚清楠挽着周明霁的手,步入大殿的那一刻,几乎所有的目光,都落在了他们身上。
男子身穿一袭黑色侯爷朝服,身形挺拔如松,面容冷峻,气场逼人。
女子身着正红色宫装,身姿婀娜,容貌绝美,眉眼间透着一抹淡淡的、幸福的笑意。
两人并肩而立,竟显得格外般配,宛如一对璧人。
顾烨华坐在太子之位上,手中的酒杯,被他捏得咯咯作响。
他的目光,如同被困的野兽,死死地盯着楚清楠脸上那抹刺目的笑容。
白婉婉坐在他身旁,看着他那副几近失控的样子,端着酒杯的手,微微颤抖。
宴席过半,歌舞升平。
顾烨华忽然起身,端起酒杯,朝着周明霁与楚清楠的方向,远远一敬。
“镇国侯,清楠郡主。”
他开口,声音不大,却足以让整个大殿安静下来。
“今日是你们成婚的日子,孤身为兄长,心中甚感欣慰。孤敬你们一杯,祝你们……琴瑟和谐,早得佳儿。”
他说得字正腔圆,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。
可那笑意,却未达眼底,反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与挑衅。
周明霁站起身,神情淡漠地回敬。
“多谢太子殿下吉言。”
顾烨华却又将目光转向楚清楠,话锋一转。
“清楠,你自幼在宫中长大,孤待你,情同手足。如今你觅得良缘,孤心中,既有不舍,也为你欣喜。”
“为了庆祝你出嫁,孤特意为你寻来了一件东西,当作是……孤送你的新婚贺礼。”
他说着,拍了拍手。
殿外,立刻有两名内侍抬着一个用红布遮盖的庞大物件,走了进来。
所有人的好奇心,都被激发了出来。
顾烨华亲自上前,猛地一掀,揭开了那块红布。
红布之下,是一株高达三尺、通体鲜红、光彩夺目的……血珊瑚。
比当年,他赠予她的那一株,更大,更红,更晶莹剔透。
大殿之中,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。
楚清楠望着那株血珊瑚,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。
她知道,他是有意为之。
他想用这种方式提醒她,也提醒在场众人,他们之间,曾有过怎样的过往。
他想用这株血珊瑚,来刺痛她,来动摇她的决心。
可他错了。
就在众人以为,楚清楠会失态,会难堪的时候。
她却忽然笑了。
她侧头,望向身旁的周明霁,那双明亮的眼眸中,满是温柔与信赖。
然后,她缓缓地,走上前去,站在那株血珊瑚前。
她伸出手,轻轻抚摸那冰冷的珊瑚枝。
随即,她转身,面对大殿之上的皇帝与皇后,也面对在场所有人。
她的声音,清亮悦耳,回荡在整个太和殿。
“多谢太子殿下厚意。”
“只是,这血珊瑚虽美,却过于艳丽夺目,与臣妇现今的身份,已然不合。”
“臣妇的夫君,镇国侯周明霁,常年驻守边疆。边疆苦寒,风沙漫天,那里的色彩,是苍凉的,是厚重的。臣妇身为他的妻子,自当与他共度艰难,褪尽繁华。”
“因此,这份贵重的贺礼,臣妇,不能接受。”
她顿了顿,将目光转向顾烨华,那双曾经满是爱恋与卑微的眼眸里,此刻,只剩下一片坦然与平静。
“太子殿下,臣妇年幼时,承蒙您多年关照与庇护,这份恩情,清楠终生难忘。您永远是清楠敬重的兄长。”
“但今日,清楠想在父皇母后面前,在天下人面前,告诉您。”
“我,楚清楠,今生今世,心之所系,情之所归,唯我夫君,周明霁一人而已。”
“今后岁月,无论风霜雨雪,是苦是甜,我都将与他,生死与共,不离不弃。”
她的话语,掷地有声,每一句,都如最锋利的剑,斩断过往所有的情丝与妄念。
也狠狠地,刺穿了顾烨华那颗早已伤痕累累的心。
整个太和殿,一片沉寂。
所有人皆被楚清楠这一番果决又坦荡的言辞,震惊得说不出话来。
顾烨华的脸色,瞬间苍白如纸,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,仿佛全身的力量,都被抽空了。
他望着那个立于殿中,身形挺拔,直言此生唯独钟情于另一男子的楚清楠,只觉自己的世界,在这一刻彻底崩塌。
而周明霁,则快步上前,走到楚清楠身旁,紧紧地,握住了她的手。
他没有开口,但那坚定的目光,与掌心的力度,已胜过千言万语。
高坐龙椅的皇帝,望着殿下这一幕,终于重重地“哼”了一声。
那声音中,带着皇权不可侵犯的威严与怒意。
“顾烨华!”
“父皇……”顾烨华如梦初醒,慌乱地跪倒在地。
“你实在令朕失望透顶!”皇帝的语气,冷如寒冰,“楚清楠与镇国侯的婚事,乃是朕亲自赐婚,你身为太子,身为兄长,非但不诚心祝福,反而在如此场合,做出这般荒唐失态之举,成何体统!”
“来人!太子酒后失态,即刻送他回东宫,禁足一月,闭门思过!”
“父皇!儿臣……”
顾烨华还想辩解几句,但两名身材魁梧的禁军士兵,已经上前,左右架起他,不容他再说一句话,便拖出了大殿。
白婉婉望着他被带走的狼狈身影,脸色惨白,她也跟着,身形不稳地跪了下去。
一场隆重的宫宴,最终,以这样一种尴尬的方式,匆匆结束。
周明霁牵着楚清楠的手,在众人注视之下,第一个,走出了太和殿。
殿外夜风清冷,吹拂在脸上,却让楚清楠感到无比清醒。
她深深地,吐出一口气,仿佛终于卸下了压在心头十年的重担。
周明霁停下脚步,脱下自己的外衣,披在她肩上。
“冷吗?”
楚清楠摇了摇头,对他露出微笑。
“不冷。周明霁,我们回家吧。”
“好,我们回家。”
那晚之后,顾烨华被限制在东宫不得外出的消息,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。
而楚清楠在宫宴上那番震惊众人的表白,也成了京城百姓闲谈时,最常提及的话题。
人们都说,镇国侯与清楠郡主,是天作之合的一对。
至于那位曾经风光一时的太子殿下,则彻底沦为一个笑柄。
三天后,周明霁向皇帝辞别,准备带楚清楠返回边疆。
临行之前,皇后特意将楚清楠召入坤宁宫。
她拉着楚清楠的手,眼圈泛红。
“清楠,是母后对不起你。烨怀他……他辜负了你,也辜负了我们所有人的期待。”
楚清楠摇了摇头,反过来握住皇后的手。
“母后,一切都过去了。清楠现在,很安好。”
她是真的安好。
皇后看着她眉宇间流露出的那份发自内心的宁静与安然,终于安心下来。
她从自己的手腕上,取下一个品质极佳的玉镯,为楚清楠戴在了手上。
“这是当年先帝赐给我的。如今,我便将它交给你。孩子,到了边关,要好好照顾自己,也要……好好和明霁一起生活。”
“清楠……谢母后。”
……
东宫,依旧沉寂无声。
白婉婉推开书房的门,看见顾烨华正坐在窗边,手中,握着一个早已失去颜色的香囊。
那是当年,楚清楠在及笄礼上,送给他的那个。
原来,他并没有烧掉它。
他一直,都默默地保存着。
白婉婉的心,仿佛被针刺了一下,但很快,又恢复了平静。
她走到他面前,将一份和离书,轻轻放在了桌上。
“殿下,这是臣妾,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您了。”
“你我之间的缘分已尽,从此之后,各自分开,互不牵绊。”
顾烨华猛地抬头,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满是震惊。
“你要与孤和离?”
“是。”白婉婉笑得凄苦,“顾烨华,你爱的,从来都不是我。我又何必再用这太子妃的身份,束缚你,也束缚我自己。”
“我已经累了。真的,太累了。”
说完,她转身,决然地,走出了这间让她心碎无数次的房间。
只留下顾烨华一个人,和他迟到了十年的、无处寄托的悔恨。
离开京城的那一天,阳光明媚,微风轻拂。
马车缓缓驶出厚重的城门,楚清楠掀起车帘,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她生活了十年的繁华都市。
城墙高耸,宫殿连绵。
那里,曾承载着她最深的爱意,也留下了她最深的伤痛。
而如今,她终于要启程离开。
周明霁将一杯温热的茶递到她手中。
“在看什么?”
楚清楠接过茶杯,微微一笑。
“没什么。只是在想,以后,或许再也回不来了。”
周明霁握住她的手,认真地望着她。
“有我在的地方,就是你的归属。”
楚清楠的心,在那一瞬间,被温暖填满。
她靠在他的肩上,看着窗外景色不断后退,内心一片安宁。
前往边关的路,漫长而艰辛。
但因为身边有他,那些风尘仆仆的日子,都化作了独特的风景。
他们会在寂静的山谷中,观看日出。
会在清澈的小溪边,烤鱼享用。
他会教她辨识草原上的各种草药,会为她讲述战场上那些惊险的故事。
楚清楠发现,自己的笑容,一天比一天多了。
原来,真正的爱情,不是低声下气的仰慕,不是痛苦的追逐。
而是彼此的扶持,是温柔的陪伴,是两个孤独的灵魂,终于找到了彼此的港湾。
三个月后,他们终于到达了边塞的镇北城。
这座城池不及京城那般热闹,风中夹杂着沙粒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冷峻的气息。
但楚清楠却觉得,这里的风,比皇宫中缭绕的龙涎香,更加清新。
周明霁的府宅,面积宽敞,布置却极为朴素,没有多余的奢华陈设,处处流露出军人的简洁与坚毅。
管家率领仆人们,恭敬地迎上前去。
“恭迎侯爷,恭迎夫人归府!”
楚清楠望着眼前这群真诚而质朴的面孔,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归属的感觉。
当夜,周明霁带她登上城墙。
夕阳缓缓落下,将整片辽阔无垠的戈壁染成一片辉煌的金色。
大漠孤烟直上,长河尽头落日圆融。
正是当年她一心想要与顾烨华共同欣赏的风景。
然而如今,站在此地,望着相同的景色,身旁之人却已不同,她的心境也早已迥然有别。
周明霁从背后为她披上一件厚重的外袍,随后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。
他望着远方那轮硕大的落日,在她耳边轻声说道:
“清楠,你看。”
“从此以后,这里的每一次日出与日落,我都会陪你看。”
凛冽的边塞风,扬起她的长发。
楚清楠转身,踮起脚尖,主动吻上他的唇。
十年的痴恋,如一场梦。
梦醒之后,她才明白,真正值得托付的人,早已在命运的安排下,守候在她归来的路上。
塞外的风很冷,但将她拥紧的怀抱,却温暖如春。
握住她的那只手,沉稳有力。
这样,便已足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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